【佳昱】阶下囚 五
龚方🈶️
中午出了太阳,外面暖洋洋的,蔡程昱把换掉的衣物放在盆里一遍又一遍地清洗着,好像洗干净衣物上那些污浊就可以当作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。
晚上,马佳结束了白天的任务之后便回去了。
他没进房间,搬了墙角边的小板凳在院子里抽着烟。
漆黑的夜里除了大门口漏进来的微弱灯亮,被踏实的雪地反射的月光,还有忽明忽暗的烟头火星,连带着的还有让人猜不透的情绪。
蔡程昱察觉出他的异样,便从房间走了出去,他不知道是不是马佳发现了什么,心里开始慌乱不安。
"佳哥,你在抽烟吗?"
“什么事啊?”
马佳拿着烟使劲吸了两口,然后把烟头扔在地上用脚掌碾灭。
"没事,我看你半天没进屋,外面天冷。。。你小心着凉。。。"
马佳笑笑发出了些气音,然后挥了挥手表示没事。
"你心情不好吗?"
马佳沉默了,半天没有开口。
"那我陪你坐坐。"
蔡程昱从屋里也搬出一个小板凳,放在马佳旁边和他并排坐着,两个人一动不动都没说话,就那样望着夜空下漆黑一片的景,不知过了过久,马佳先开口打破了沉默。
"今天......是我弟弟的忌日,挺想他的。"
马佳用脚尖继续左右碾着刚刚已经被碾灭的烟头,蔡程昱坐在旁边,一时也不知说什么好。
战争年代,每天都有很多人死亡,军人战死在前线,老百姓饿死或病死在家里,慢慢到最后,看着那些报纸上的数字,人也逐渐麻木,好似事不关己。
"那......你弟弟是......什么时候不在的?"
蔡程昱小声问。
"六年前。就活到了十岁......如果还活着,刚好跟你一样大。"
蔡程昱想安慰马佳,伸出去的手悬在空中又收回,他不知道是自己该以什么立场去安慰。他看马佳胳膊肘杵在膝盖上,又伸出了手,拉着他左手的无名指和小拇指,攥在手心里。
两个人都没再继续说下去,夜里苦寒刺骨,他们看不清对方的脸,只有拉住的手能感觉到一些温热。
突然,远处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。
“营长,营长!”
“怎么了?!”
马佳还在院子里,听见有人喊他,便瞬间抽出手站了起来小跑了几步。
警卫员喘着粗气,瞟了两眼营长身后的蔡程昱,顿了一下。
“怎么回事儿?”
“有人逃跑了!”
“几个?”马佳声音一下子高了起来。
“四个!”
“走!”
马佳猛得站起来着急往外冲,走了两步想到自己枪还在屋内,便又折返回来取枪,没和蔡程昱打一声招呼。
蔡程昱站在原地,逐渐意识到右手甚至还是握紧的状态,而后慢慢松了力。
他第一次看见刚刚那样的马佳,看见他被强烈的个人情绪裹挟着,这简直有些不真实,或是刚刚才是真实的。
蔡程昱听着离去的脚步声渐弱,他无法分辨,思绪万千。
逃跑的几人显然是蓄谋已久,抓住一个之后严加拷问,才知其他三人分别朝不同的方向逃走了,本来这个计划只有三个人,在逃跑前一晚恰巧被龚子棋听到,才临时让他加入。
他是最先被马佳带的队抓住的,马佳在他后面开了枪,他才停下脚步举着两只手站在原地慢慢转身,外面气温低,他却吓得一头汗。
被抓回去后,龚子棋看马佳脸色铁青。马佳告知他战俘逃跑按军规可当场枪决,为了自保,他老老实实交代了其他三个人的去向。
三小队人马朝着不同的方向追捕,寒夜里步履不停,追了一夜,一大早终于顺利地把逃跑的三人都抓了回来了。
按照纪律,这四个人都会受到严厉的惩罚,但是龚子棋戴罪立功可适当减免。他的脚在逃跑的时候受了严重的伤,马佳允许他先去处理伤口再接受军令处置。
他又住进了伤兵营,低着头坐在床上发呆,等着人过来给他处理伤口。
突然,听见了敲门声。他抬头一看,是方医生。
龚子棋惊喜的表情一秒都不到,就被一脸严肃的方书剑吓到了。方书剑照例没有多余的话,只是帮他检查的脚踝,拿出纱布一圈圈缠绕着。
“方医生,你是不是对我很失望?”
方书剑没有作声。
“对不起,我……我不是有意要逃跑的,我好想我爸爸妈妈……他们知道了我们败了仗又没有我的消息一定十分担心,尤其是我妈妈,她身体不是很好,我想回去看看她……”
龚子棋眼圈泛红,不想让方书剑看见自己这个样子,又把脸埋在臂弯里。
方书剑听他这样说,脸没有像刚刚绷得那么紧了,她轻轻抬头看他,睫毛上还挂着眼泪。
“你这样违反军令私自逃跑,你以为能逃回家吗?你没有枪和战俘通行证,你以为能安全通过阵地?”
龚子棋没有说话。
“你在这边好好呆着养伤,等战争结束了,肯定会把你们送回去的……”
“嗯……”
龚子棋抬手擦了擦眼泪。
“方医生,我好讨厌打仗……”
方书剑听他这么说,抬头看了他一眼。
“那你为什么要参军啊?”
龚子棋眼尾慢慢耷拉了下来。
“我……我就是想出远门……那个时候我认识的一个大哥,说参军可以出远门,还有很多发财的机会,后来,征兵征到我们那里,我脑子一热就报名了。
结果刚进入部队没多久,就被告知要上战场。我一次仗也没打过,连枪都不会开,上了战场以后,我拿着那枪半天扳不动,吓得我就往回跑,结果还是被抓住了……”
“你不会开枪也敢上战场?”
“我不敢啊,不是我要上的,是他们非让我上……”
龚子棋又拽了拽自己的袖子。
方书剑帮他把受伤的那只脚固定住,然后使了使劲打了个死结,便直起了身子。龚子棋看了看自己包好的脚,对着方书剑笑了笑。
“方医生,你包得真好,我这会儿一点也不痛了……”
“注意这两天不要乱动,也不要沾水……”
“是!坚决服从命令!”
方书剑瞟见他望着自己炙热的眼神,目光闪烁了一下,背着医药箱匆匆离开了房间。
蔡程昱的手臂完全好了以后就拆了纱布,干活儿也麻利了起来。他在没有思改课和劳动课的时候会扫扫地洗洗衣服,把这里好似当成了自己的家。
那天中午,通讯员骑着自行车进了战俘营,从墨绿色的斜挎包里拿出一沓信,这些都是之前这里的战俘们往家寄信后他们收到的回信。
收到信的人都美滋滋地坐在太阳下面看着,一遍一遍地看,用指腹摩挲着信纸,更有甚者居然当众朗读了起来。
龚子棋拄着拐杖从屋子里一蹦一跳地出来,看见大家拿着信件,只是站定在那里,随意地环绕了四周一圈,又一蹦一跳地回到了屋里。
那天,方书剑的活儿很多,她忙到了傍晚好不容易坐下喝口水,终于想到还没去龚子棋那里。
她拿着药箱又去了伤兵连,敲了两下门便径直走了进去,却发现龚子棋在哭。
“你......没事吧?”方书剑小心翼翼开口问道。
“没事,我只是看到大家都收到了家人的来信,就也好想我爸爸妈妈......”龚子棋低着头抹去脸上的眼泪。
“你可以给他们写信啊,你上次怎么没写,明天通讯员会再来的,他会负责把你们的信寄出。”
“我......我不认字。”
方书剑边说着话便帮他检查了身上的伤,除了脚踝骨折的地方需要慢慢养,别处已没什么大碍。
她把随身携带的医药箱放在靠墙处,然后走出了房门,过了一会儿又回来,手里拿着一支钢笔和一张纸。
“我帮你写吧,你说。”
方书剑甚至都没问他需不需要。
龚子棋有些受宠若惊,看方书剑已经握着笔坐在了他旁边的木凳上,不知说什么好,就连说了好几遍「谢谢方医生」。
「爸爸妈妈,你们好,我是子棋。
首先,我希望你们能原谅我当初一时冲动私自报名参军,我上了战场第一仗就输了,幸运地是我拣回了一条命。
现在,我被当成战俘扣押在战俘营中,你们千万不要担心,他们说等到战争结束就放我们回去。
我在这里过得还行,每天三顿饭还有菜有肉,还要跟着大家一起上课,我开始学一些简单的字了,觉得学点文化还是好的。
我在这边非常想你们,听战友说,这世界上无论在哪里都可以看见天上的月亮,我总是盯着它看,想着你们抬头也能看见,就觉得离你们没那么远了。
在这边虽然有很多人,但是没有家人,我还是会有些伤心。对了,我在这边认识了一位姓方的小姐,她是位医生对我十分照顾,这封信也是她帮我写的,我一见着她就觉得开心,日子便也没那么难过了。
爸爸妈妈,你们收到信了给我回一封吧,就按照信上的地址就行,好想你们。」
方书剑在他说完后又在结尾稍作添加,然后附上了姓名和日期,自己从头到尾扫过一遍,便合上了笔帽。
她脸颊微微泛红,把信纸叠叠好放在桌子上往前推了推,也没打声招呼,提着墙角的医药箱就走掉了。
马佳回到了住处,看门口没什么人,便小心推门进去,看蔡程昱坐在木桌前发呆,就轻轻把手放在他肩膀上,蔡程昱被吓了一跳,从凳子上弹了起来,反而又把马佳吓了一跳,两个人面面相觑。
“佳......佳哥,对不起......”
“想什么呢,想这么入神......”马佳把帽子挂在门后。
“没......没什么......”
马佳见他脸色难看,便也没有再问。
“哦对,今天通讯员来送信了,你可以往家里写信了,明天他会再过来帮你们寄走......”
“嗯,我知道的。”
蔡程昱平静地翻着手里的《西线无战事》,那是他从临时图书馆里借出来的,也不知看没看进去。
马佳看他无动于衷,便又开了口。
“你......不写吗?”
“我不知道要写给谁......”
蔡程昱边说边合上了手里的书。他本可以不说这话,但又不想对马佳说谎,便有些委屈地憋出一句。
“之前我听团长说,你不是有个妹妹么......”
“我上次撒谎了。我没有妹妹,也没有家人。”
马佳看他情绪不对,便不再继续说了。
tbc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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